其实静彤此去噶尔丹,还真不会如锦嫔所想、宫中任人猜测得那般艰难危险。
康熙心里的底线条件是大清骑兵压境,三千精兵作为侍卫,协同家小与静彤同往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如果要娶公主,便要认下划出大片土地为静彤建造公主府、并为她的随驾人员几乎相当于建一座小城都的条件。
这无异于是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心上割肉,可娶公主、暂时与大清修好换来休养生息、积攒底蕴的时间这件事,对策妄阿拉布坦又太有吸引力,所以无论与康熙怎么扯皮,最终他还是会在讨价还价之后接受。
他的心里轻视女人,认为这一盘棋只是他与康熙之间的博弈,认为真正的威胁在边境的骑兵、在入境的侍卫当中,而嫁来的高贵公主只是一尊花瓶摆设,将成为被他征服的战利品。
这将会成为他这一生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收到策妄阿拉布坦送来的还沾染着血腥的狼皮和打理干净的狼牙,静彤坐在殿内,冷冷看了两眼,轻哼一声。
她的贴身宫女皱着眉道“要不要将这狼皮扔出去?”
“扔出去做什么?送去内务府,叫他们鞣制好了送回来。”静彤呷了口茶水,想了想,道“把绣房送来的香囊荷包翻一翻,找个粉粉嫩嫩、情意绵绵的出来。送去乾清宫,请去准噶尔部赐礼的车队替我捎带过去。千万嘱咐,是我亲、手、缝、制、的!”
另一个贴身宫女短促地笑了一声,便连忙闭紧嘴巴,按照静彤的吩咐去找那粉粉嫩嫩、“情意绵绵”的荷包去。
静彤的奶嬷嬷面带忧色地在一边瞧着,皱着鼻子道“这狼皮都臭了!恐怕鞣制出来也不大好。”
“示威呢。”静彤饶有兴味地扬眉笑,“可不得留着,头一次有人送我如此……原滋原味的狼皮,丢了多可惜?我得永远记住,这被人威胁的滋味。”
宫女在她的示意下拣起那枚狼牙,双手捧过来,小心道“这狼牙倒是打理得干净。”
“可惜了,茹毛饮血的玩意,牙洗得再干净,还是有股子腥味。”静彤摇头晃脑,似是惋惜,“这打了个棒子,给的甜枣可不大甜啊。”
最终一切如康熙所愿,策妄阿拉布坦捏着鼻子接受了清天子只派兵驻扎漠西蒙古边境之外三十里处、公主随嫁三千侍卫的条件,开始在王庭附近圈地,在内务府和工部派遣过去的官员的指点下建造公主府与公主别庄城苑。
身为法喀的亲弟弟,凭借公子哥扬武扬威的气质和多年办差在御史台骂天骂地的能力被康熙临时点为内务府官员,又派去准噶尔部督造“公主府邸”的颜珠表示在汗王面前鼻孔朝天耀武扬威的快乐,一般人感受不到。
回京时,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健壮了一圈。他媳妇泪眼盈盈地带着儿女扑过去,一时不差,撞到一身的硬肌肉块子,“诶唷”两声,一时也哭不下去了,带着眼泪哭笑不得地,道“你这是炼铁去了不成?”
“可比炼铁难多了!”颜珠笑吟吟地抱起一双儿女,塔尔玛看着自己从前雍容丰俊,一身富家儿郎、文官儒雅气派的夫君变成又黑又硬的汉子,心里又是心疼,又有些欲哭无泪。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逃难去了呢!”她嗔怪道。
颜珠将孩子放下,摆摆手,道“咱们去三哥那。这回多亏了三哥给我的侍卫,不然你夫君我恐怕真就被噶尔丹的旧部摁死在准噶尔了。”
策妄阿拉布坦那个黑心肝的小瘪犊子,竟然还大肆宣扬他清法喀大将军弟弟的身份,想借噶尔丹的旧部之手杀人,真损呐!
往外走了一遭,颜珠骂人的词汇量大增。塔尔玛听了他的话吓得顿时心神巨震,连忙问“那可有事没有?”
“我现在还在这,不就是没事吗?”颜珠笑着看她,道“别急,等我见过三哥,再细细与你说。这回你的三品诰命可是稳了,皇上亲口说的,不是借的三品衔了。”
塔尔玛已听不进去那些,拉住两个孩子忙命人套马车。
宫里,知道康熙派他们去准噶尔督造公主府就是为了震慑敲打策妄阿拉布坦地道敏若,听闻颜珠平安回来了,没在准噶尔部或者半路被人摁死,顿时大松一口气,又命人将新进的鲜艳颜色锦缎选出十二匹来,并宫造珠花、绢花、一斛合浦明珠,同送去了颜珠府上给塔尔玛。
督造公主府的使团回来了,说明静彤的婚期也就近了。
在这期间,绣莹已在荣妃不舍的眼泪下挥别亲人,浩浩荡荡地嫁去了巴林部。
钟若特别来信,对敏若保证会好好待敏若这个学生,让敏若没事就别想她了,大夏日里还染风寒打喷嚏,怪丢人的。
敏若若无其事地将信纸一折,隐住第二页,只叫荣妃瞧了第一页的几行字,见绣莹未来的婆婆都承诺会好好关怀绣莹,荣妃提了多日的一颗心终于稍微放下一些,擦擦眼泪,道“听闻额驸也是个好性子,只盼绣莹与他能好好过日子吧。”
“会的,咱们绣莹看着大大咧咧没主意,其实心里和她姐妹们一样,都是最有成算的!”敏若安慰她道。
荣妃叹了口气,看了眼安安静静坐在敏若身边临帖写字的瑞初,感慨道“如今啊,我就最羡慕你了。咱们瑞初又体贴又懂事,安儿也是赤子纯善之心,你这样的福气,宫里有几个人比得过的?”
敏若笑了笑,叹息道“你这话我都没脸听。前儿又听说安儿的课业不好,气得先生去御前请罪要引咎辞恩。你说我这做额娘的,也不是没管过,可怎么就管不明白了呢?当年容慈、绣莹她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勤奋好学、一点即通的?枉我教了这么多年孩子,自认也有些心得,可却连自家的骨肉都管不明白。”
荣妃却不满地道“当年绣莹也淘气、也不听话,不还是你细细地引导回来的吗?现在教皇子们的师傅就连那点子耐心都没有?胤祉当年汉话说不明白,还不是师傅一点点教出来的。安儿百精百灵个孩子,怎么就能课业不好了?依我看,还是先生不上心!还要引咎辞恩,别是借题发作吧!”
敏若看她瞪着眼睛熊家长做派,心里一时有些无奈,其实荣妃这话也不算假,教安儿的师傅要辞恩,恐是不愿沾染这滩浑水,想要趁早脱身保平安。
好好教得罪康熙,不好好教得罪手握护卫京师大权的果毅公府,这差事人鬼难做、进退两难,倒不如趁早引咎辞恩,一时丢了官不是大事,他若有能耐,日后便还有再往上走的机会。
荣妃不清楚这些,自然不明白为何如今教天家皇子的师傅都能嚣张到这个份上了——她毕竟看着安儿长大的,也见过敏若给安儿启蒙,总听绣莹夸安儿聪明,如今听说安儿课业不好,自然认为是师傅怠慢。
敏若道“罢了,师生之间也讲究个缘分,他们没缘罢了。你在这气什么?多大点事,也值当!”
荣妃嗔她道“我就是戏本子里急的那个太监!得,我回去了。前儿锦嫔与我要当年给绣莹做的装平安符荷包的花样子,我回去找给她。”
敏若点点头,交代迎夏“你送一送。荣妃姐姐,恕我不远送啦。”
“您块坐着吧!”荣妃道。
再转年,康熙三十一年,静彤受封为和硕端静公主,择十月之期,启行下嫁准噶尔部。
策妄阿拉布坦想递国书表明与静彤之婚是结大清与准噶尔汗国两国之好,康熙干脆降旨将这门婚姻称之为“下嫁”。
静彤嫁去准噶尔后的婚后生活是京师众人轻易可以推测出的艰难,一时惋惜者有之、说风凉话的也有之。
太后亲近的孙儿、孙女们,却也忍不住在静彤出嫁前拉住她的手,嘱咐她日后要“好好保重”。
静彤笑着应着,临行前辞别母妃,她端端正正地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抚着锦嫔的膝,轻声道“女儿今日要去了,女儿不孝,不敢奢望额娘谅解,只求额娘日后多加保重、珍重贵体。也请额娘相信,今日一别,并非永别。”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用气声吐出来的,锦嫔一时怔怔地望着她,静彤起身来,又用力抱了一下,在嬷嬷、宫人们的搀扶拥簇下缓缓转身,临要上轿,又向敏若一礼,“蒙您多年教诲之恩,静彤,无以为报。”
敏若没哭,冲她笑了笑,静彤的嫁妆里有重重的一箱子书,有她今生积攒的,也有她前世在宫廷藏书阁中到、今生静彤或许能用到的知识,她秉灯写了数月,全塞进了静彤的嫁妆里。
静彤便也冲她一笑,然后立直身子,对众人最后行了一礼,“皇父,儿臣去了。”
轿辇启行,锦嫔才撕心裂肺地哭出一声“我儿!静彤!”
敏若低头擦了擦眼角,望着天边的旭日,心内真诚希望,静彤便如今日之朝阳,前路永远光明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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