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簌簌,迎面吹来清爽得很,似乎还混杂着远方的花香。
这个时节,各种作物都长得极快,田地中已是一片绿意茵茵。敏若与安儿一起走在田间地头,方圆三里内只有兰芳一个人跟着,安儿的贴身太监都被甩在紧后头。
少有仅是母子俩相处的时候,安儿有些想念瑞初,又有些眷恋此刻的时光。
安静了一会,他道“额娘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想必你也猜到了。”敏若问“我只问你这一次,你真无坐上那个位子的心?”
她的声音轻轻的,很平淡,和她昨晚问安儿想吃什么用的是一样的语气。
虽然安儿心里早就有了底,听她这么问,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道“额娘您这话说的,好像拿那个位子当大白菜卖似的。”
敏若淡淡道“趁你舅舅还在九门提督的位子上,一切都好办。尤其你还年幼,宗室亲贵们都会乐见其成。只是上去之后日子或许会难过些,但忍上几年,权衡利益、平衡局势,菜市口再流上几场血,天下还是会很快平定下来。史书总由胜者书写,只要你做好应做的事,百年千年之后,照样有人为你歌功颂德。况且……生前爽就爽了,还管死后他们怎么说?”
而且造反这事,你娘我有经验,上辈子不是白做研究的,第一世也不是白看猪跑的。
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等闲叫人听了,永寿宫上下和敏若九族(排除康熙)之外的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这会处处安静,十丈内只有兰芳的呼吸声,百丈内,也只有几声蝉鸣。
安儿道“是儿无能,没有那份心智志向。儿之所求,只希望日后,能有奉额娘去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去台湾,吃您心心念念的芒果和凤梨;再去回部,那有您念叨过的蜜瓜。
杏花微雨的时节,在江南小住,人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跟着汗阿玛去南巡,总是慌慌忙忙的,儿子奉您去,咱们可以慢慢地走。听江南的小调,品最绵柔的酒,赏西湖的雨。还有蜀地,那有最险峻的山。”
他抚着敏若的手臂往前走,一面絮絮地说着。敏若扭头斜他一眼,不禁也笑了。
正好,她也不想做那劳什子的太后。
她感慨道“我就等着那一日了。”
她盘算着,安儿日后分饼大小能分个亲王,若要离京恐怕不易,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总有法子。做太妃,总比做太后自在。
俩人就这么轻松地谈完了要不要搞个皇帝来当当的话题,畅春园中,总算听到了御前传出来的风筝,四阿哥急急忙忙赶到敏若的庄子,安儿迎来了他不好度过的那个关口。
有些话,他们两个自个就能说清。敏若没进去掺和,命人领着四阿哥去找安儿,垂头瞧了瞧自己打出来的香篆——不错,功力没退步。
前儿听汇报,橡胶也快要做出来了。正好,不要耽搁了过些年她和儿子出去浪。
安儿或许隐隐与四阿哥说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又或者四阿哥自己便猜测到了。再见到这两个孩子的时候,虽然面上都看不大出来,但敏若何等的眼力,自然能瞧见他们眼睛微微的红。
叹了口气,道“你今儿个是回京还是回园子里?”
四阿哥道“回宫。”
“那也吧。拧了巾子来,给阿哥们敷敷眼睛吧。”敏若侧头吩咐,小宫女应下了,不多时捧着沁凉的巾子过来,二人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
敏若坐在窗边沏茶,声音清而平缓,似是一阵柔和的春雨,能浇灭人心中的急躁、安抚住不安。她道“你们还小,有些事情或许看明白了、或许没看明白,其实都没什么要紧的。日子总得过下去,满心压抑抑郁愤懑的一日是活,轻松畅然欢喜快乐的一日也是活,既然如此,为何不让自己松快一些呢?”
她言至此处,便在此打住。转了口风,问四阿哥“你媳妇这段日子怎么样?前儿她打发人送了一盒香料来,配得不错,再练一练就可以出师了!”
四阿哥听了,笑道“应婉又麻烦您了,真是不该。她极好的,前儿与人赛马,还赢了两支金簪彩头呢。昨儿个又宴客还礼,我便是今儿个回去,恐怕她都没空理我。”
敏若笑了,道“你们还年轻,这样才是最好的呢。总在宫里闷着,阿哥所里那点小地方,什么人还不闷坏了?你们这些皇子还好,也入朝办差了,不时还能闲逛消遣消遣,她们可是少有出门的机会。今年气候好,叫她没事多出来逛逛。或者哪日得空了,来我这坐坐,我得了一种新茶,滋味很不错,正想邀人尝尝呢。”
四阿哥立刻应道“毓额娘说得有理,回去我便告诉她,您邀她来品茶,她定然乐意来的。”
皇子福晋们受的拘束倒是不如嫔妃们多,到底嫁的是皇帝的儿子而非皇帝,但尚未出宫开府,便总得受着宫里规矩约束。
敏若倒是没什么,她宅女一个,偶尔想想诗和远方,更多时候还是眷恋属于自己的、安稳的一亩三分地。
可这些年轻福晋们,在闺中做格格的时候,可都是能扬起马鞭、挽得动大弓的,康熙挑的儿媳,除了老五因养在太后膝下,被康熙安排了个无权无势的岳家,其余各个都是满洲高门著族出身,大多数还保留着“养姑奶奶”的习惯。
就是最斯文、通诗书的三福晋,那也是能与三阿哥战一场布库的主——虽然结局不太好,但至少说明人家也练过!
把曾经活得那样生动鲜活的小姑娘圈在宫里,每日对着那一亩三分地,能好受到哪里去?
敏若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反正宫规只要求宫妃不能随意出宫,也没要求皇子福晋也不能随意出宫。
目前来讲,只要找到已经把内宫门禁掌握在手里的书芳报备、取得了自己婆婆的同意,皇子福晋们还是可以轻松出宫的。
尤其现在高位的几位嫔妃都随着康熙出宫了,书芳留守在宫里,一向是不会难为她们的,婆婆远在宫外,打发人去说一声请示一下,目前福晋们的婆婆都是体面人,只要有正当理由,总不会干脆了当地还经过多少人的口拒绝回去。
至于理由真不正当……还不是解释的人说了算。
总归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敏若的庄子上是很热闹的,走了四福晋应婉,瑞初又带领一众姊妹杀了过来。
听到公主们来了的通传时,敏若正坐在窗边翻看静彤送来的书信——信中提到她最近与□□辩论佛法,感谢敏若旧年教给她的话术以及那足够唬人的佛法,她虽然实际上落了□□一程,可外人看不出深浅,还是觉得她颇为厉害。
今年准噶尔部很冷,直到三月,冰雪才将将有解冻的趋势。她用药控制住了伤寒,赢得了仁爱的名声,又通过与□□的辩法,获得了部分牧民的信赖,与……信仰。
同时她一直坚持善待底层的农奴,因她的“温和柔顺”,也因她从未打过策妄阿拉布坦的“勇士骑兵们”的主意,策妄阿拉布坦逐渐放下了对她的警惕。
两年时光,这是个很好的开局。
敏若知道准噶尔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如今,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总有一日,她会亲眼见证,她的学生,将在苦寒之地掀起怎样的风浪、换出怎样的新天来。
听闻瑞初她们到来,敏若才将书信妥帖收起,笑着起身,在廊下迎接女孩们。
庄子里的日子总是那样的轻松惬意,公主们来,能够小住五日,敏若未能打算懈怠她们的功课,每日抽出半日的时间来抽检,剩下的时间让瑞初带着她们漫山遍野地玩。
富保领命带着一众侍卫护卫公主们,瑞初在京中有公主府,康熙的意思是想在今年为她按照固伦公主应有的品级配备侍卫。
富保将此事回给敏若知道,康熙或许有安慰弥补的意思在其中,事实上——知道安儿去种地了,大部分与法喀亲近、试图如索额图支持太子一般支持安儿的钮祜禄家人都震撼又恼怒,富保没有立从龙之功的心,但想到自己外甥去种地了,而几位年长的皇子已经入朝参政,眼见被皇上大力培养,心内也不免有些不忿。
敏若听了康熙的安排,点点头道“你多上心,瑞初也大了,或有在公主府小住的时候,公主府的侍卫必须是当用的。”
富保郑重应下,“贵妃放心。”
“安儿之事,不必着急。农务也是紧要之事,他愿意脚踏实地地走,做些真正于民有利的事,其实我心里很高兴。”敏若道。
富保轻叹,“兄长与臣,都只怕娘娘和阿哥、公主受了委屈。”
“我有什么委屈的。”敏若轻笑一声,拍拍的肩,“好好给皇上办差吧,你的前程可都在里头呢。”
富保郑重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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