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敏若闭着眼睛都夸不出来的程度。
这封圣旨从追忆皇伯、夸儿子、到再次肯定皇伯功绩、再到提出过继儿子、再再次肯定皇伯功绩并且表达自己思念之情、然后晋位王爵,写得是上下连贯一气呵成,骈四俪六词藻华美,总归是敏若自认绝对写不出来的水平。
一看就知道肯定也不是康熙写的。
也不知执笔此封诏书的翰林落笔夸大老板儿子时,有没有想过那是个目不识丁、可能连十步以外的人影都看不清的小婴儿。
至于亲王爵……敏若只能说,这甜枣给了,又不完全甜。
看似是把脸给安王一脉了,可惜只甜了康熙自己。如今留在京里那几个眼巴巴盯着爵位的老安亲王的儿子这会也不知都哭成什么样了。
书芳对此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私底下与敏若念叨道“本是件伤心事,可再想想,这孩子生来就做了个亲王,一辈子富贵平安悉皆可见,我又觉着或许是件好事了。”
命胤礼过继到安王一脉、同时提拔为亲王爵,其中也有康熙对于岳乐旧部故交的安抚之意。大棒打了、甜枣给了,终究都是康熙的臣子、吃着大清的饭,他们便是与老安和亲王感情再深,也不可能再为了王位承袭之事站出来与康熙撕破脸顶着干。
复安王一系亲王位已经是足够的体面,皇帝给的脸面,他们最好乖乖受着。
老安亲王的嫡福晋赫舍里氏已逝于康熙三十二年,自玛尔浑被发落之后,老亲王的几个儿子都挤在王府里,谁都不想放过这块肥肉。
不想甜枣高高砸下,安王一脉的显赫荣耀正式光复,可无论亲王爵还是王府,却都与他们无关了。
康熙又一口气封出几个辅国公、镇国公、奉恩将军出去,一人分了一块饼,他们便是心里再不甘,也能低头认了。
至于远在关外的玛尔浑听了这个消息该如何吐血……那就不归康熙管了。
胤礼仍旧养在宫中,由书芳抚养,这对书芳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后宫嫔妃有爱挑事的过来故意酸几句戳书芳的心窝子,也不忘再提一提这件事,阴阳怪气地说皇上对平妃姐姐真是恩宠有加。
“阴阳怪气”四字,乃系敏若旁听总结出来的。
书芳当然不惯着她们,作为手握宫权的五妃之一,她所能做的远比这些人想的还要多,先是一通连消带打,然后就是连续几个月月例上的哑巴亏。
另外四妃当然不可能为她们出头、与书芳顶着干,有自恃还有几分恩宠眷爱的在康熙面前哭诉委屈,却也只又捞了一顿罚。
她们尚还不清楚,在这宫中真正的硬通货,并非皇上的恩宠,而是利益与底气。
胤礼给康熙带来了好处,书芳忍受了委屈,康熙自认行事公允,是重情义之人,自然会在别处多弥补书芳。
此时那些因为嘴欠受了书芳罚的小嫔妃闹到康熙跟前去,试图凭感情取胜,纯属自取其辱。
这孩子生在初秋,京师的秋老虎最厉害,不过了八月节是不会彻底凉快起来的。因而胤礼的周岁时,天儿还是很炎热。
他的周岁在畅春园里办的,抓周抓了一把小短剑,康熙放进去的。见他紧紧握在手里,康熙朗笑着将他抱起,“看我爱新觉罗家的麟儿!”
胤礼虽被过继到岳乐一脉,却并未标明辈次,只以晚辈侄孙身份承嗣,这大抵是全天下最霸道的过继,却又无人敢置噱。
毕竟当今大清国内,也找不出几个敢跟康熙硬掰腕子的人。
——敏若倒是有那个胆,可惜未曾付诸行动,她也算是绝对的特例。生活在君权父权的统治之下,只要日子尚过得去,就没几个能生出那种胆子的人。
康熙之言既出,殿内自然是一阵恭贺之言,书芳笑眼望着胤礼,与敏若低声道“我本想让他抓你送的那只玉环的。”
敏若拍了拍她的手,康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还在人屋檐下、吃着人家的饭。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慢吞吞的,大点倒是能看出急性子了,打小就活泼得很。周岁时路走得摇摇晃晃的,也不影响他显摆自己的“飞毛腿”满屋子遛自己。
服侍他的乳母宫人们的活动量大概是服侍旁的同龄小阿哥、小公主的两倍,每日跑得两腿发酸,十分羡慕在只比他大一个月的十六阿哥身边伺候的宫人。
看到他那股活泼劲,敏若心里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哀叹着拍了拍书芳的肩,“瞧着吧,这又是个安儿第二。安儿如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活泼’。”
书芳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她无情摁灭了,不禁长叹一口气,摇头道“也罢,自个生的,怎么都得认了。我记着姐姐你有个鸡毛掸子,如今想也不用了,不知可还能使吗?”
敏若会意,大方地道“回去命人找出来与你。……这教育孩子还是要讲道理为主,道理不讲清了、不让他清楚后果教训,打得再狠都只能管一时的。”
安儿从小淘气、挨的打却不多,虽有滑跪求饶甚快之故,到底也是因为他能听进去话。
……虽然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过有些事情,比如敏若不让他玩抽屉柜门,他一开始听了装作听不懂,当有趣玩具一样玩,终于有一次夹了自己的手,便再也不玩了,可见吃了教训,道理也就懂了。
给书芳讲了一番道理,敏若非常不客气地交代兰杜记得回宫之后给书芳找鸡毛掸子。
毓娘娘能做的都做了,胤礼小崽崽你届时再挨打,可怪不到咱这个鸡毛掸子供应商身上。
敏若“温柔”地注视着还扯着玩具、大咧咧地冲她们两个露出几颗小米牙傻乐的胤礼,心中如是道。
胤礼两周岁的时候,能跑能跳了,开始展现出混世小魔王的天赋,每日在园子里招猫逗狗,俨然是一个安儿第二。
康熙看到他都头疼,胤礼刚出生后的那段父慈子孝立刻成为了历史长河中已经流逝去的一部分,在花园里看到胤礼在前头,康熙都要绕道走。
当然还包括看到满面委屈的小嫔妃梨花带雨地冲他过去。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雨是打哪来的。近年里最有可能的选项,不是被胤礼抢着揪了一朵花,便是被小崽子捉的蚂蚱蛐蛐蟋蟀……给吓到了。
康熙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园子里的日子总是伴着簌簌的纸张翻卷、笔墨游走声。
敏若自持着一卷书坐在延英楼二楼的窗前,恬雅今岁已经被康熙赐婚给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噶勒丹多尔济郡王的长子敦多布多尔济,作为郡王长子,其母出身大部,他又即将迎娶公主,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土谢图汗王了。
历史上,恬雅以恪靖公主身份摄政掌权几十年,权倾漠南漠北,这位土谢图汗王在妻子的功绩下显得默默无名。
敏若不知恬雅日后夫妻感情生活是否幸福和睦,但在如今的恬雅心里,拥有权力,远比与夫君举案齐眉相守一生要紧。
婚事定下那一日,她站在敏若面前,郑重道“大姐嫁去了科尔沁部,以医药、农事得仁贤名参政;二姐嫁去了巴林部,率女子纺织、授幼童读书得慈仁美名;三姐远赴准噶尔,步步谨慎周全布局以图大业。
土谢图汗部是我最好的选择,水草肥美、兵马强壮,以为喀尔喀蒙古之首。老师,我不愿在锦绣丛中过一生富贵,只求效仿长姐三姐,不求前路平顺声名显赫,我只要史书工笔下,能端端正正记下我爱新觉罗·恬雅的名字。”
爱新觉罗氏早年的公主们,诸如先帝的姊妹们,尚能留名青青,可康熙同辈的公主,名字便鲜少被记载在史册当中了。
大清终也逐渐走上多少先朝之路,成为了所谓的“礼仪之邦”。而女子若想在这等时代境地中于史册上留下姓名,无非以贤名、以才名、以异名。
异名非美名,恬雅不屑取。
她端正地望着敏若,眼中光芒神采灿如星辰,她毅然道“吕雉、武瞾、刘娥以何留名,我亦欲往之。”
恬雅一面说,又带着几分隐隐的不安观察敏若的神情。
敏若笑了一下,轻抚她的鬓发,“你三姐说这样的话时,可比你要傲气多了。好姑娘,只管往前走,不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走就是了。”
她此言既落,恬雅心内顿时一轻。敏若眉目略弯,一指又虚虚在她唇前一抵,“不过大业之说,先辈之名,万莫于人前擅提。”
恬雅眼中绽放着光彩,她用力点头,“您放心,我都省得。”
敏若记得自己当时望着恬雅又笑了一下,彼时她想她在这清宫的十几年,大约也不算虚度。
……
时下,恬雅尚未出嫁,仍与妹妹们一同上课。她做的文章格外多,敏若对她的要求也更加严苛。因今日要求现场作文,其余几位公主也不轻松,敏若瞥到最小的雪霏额角的汗珠,命人又加了一盆冰来来。
延英楼内寂静无声,宫人来去脚步都几极轻,敏若翻着书,忽听窗外传来稚嫩尖锐的声音“毓娘娘救命!救命啊!”
敏若持着书的手一顿,转头向窗外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一道小小的身影狂奔而来,嘴里还不断喊着救命。
敏若无奈扶额,起身道“你们写着,我去瞧瞧。”
恬雅忙里偷闲,抬起头冲蓁蓁和瑞初挤眉弄眼——看看,准是胤礼又要挨平妃娘娘的打了。
瑞初铺开下一张纸,提笔蘸墨,落笔成章毫不迟滞,面色一片波澜不惊,左手却举起冲她比了个三,代表这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恬雅掐手指一算,心内啧啧两声今儿可正经才初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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