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成长的那些年,是晋武帝太康到晋惠帝永熙时代,是从汉末以来,中国少有的太平、统一的年代。但是,也有傻瓜太子和齐王攸代表的两个储君集团的斗争,晋惠帝继位之后贾南风依靠藩王与杨骏集团的斗争,加上越来越多的彪悍的少数民族们开始内迁,“金谷俊游,铜驼巷陌”之下正聚集着危险的漩涡。
敏感的卫玠在一片承平之下看到了这些危险。作为卫恒的二儿子,他不必像长子卫璪一样不管愿意与否都要继承那个兰陵郡公的爵位,他有贵族的名声,有宽裕的生活,可以更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人生。他是聪明的,但他对于当下世情的态度不是忧虑,而是悲伤。卫玠拒绝担任任何的官职,他跳过了入世救济的这一环,他选择看懂人生无论怎样活都会归于寂灭的悲哀。他的这种悲哀只有在和朋友们谈论哲学问题的时候才能得到缓解。人生如此短暂,如果不在死前把不清楚的问题搞清楚,死得冤不冤啊?
他把对于那些琐碎的具体事件的关注转化成了对抽象的形而上的关注,似乎这样就能增加人生的浓度。可惜卫玠并未留下文章,我们如今不能知道当年他们谈论的具体内容,但是从几乎同时代的王导热衷的话题可以略知一二。王导过江,最喜欢谈论三个话题:生无哀乐论、言尽意论和养生论。这三个话题几乎都开始于嵇康和向秀的辩论,从此成了名士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卫玠的谈论未必给哲学史做出过什么学术的贡献,但是他在不经意间展示了一种哲学的生活态度:看淡。
历史上,看淡的人也很多。因为得不到,所以就嘴里说着,那有什么好的,装看不起。比如说被贬谪丢了官的人就要搬出陶渊明来聊以自慰,却故意忽视“不能”和“不为”之间的区别。但卫玠,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实在有太多可以“艳压群芳”的资本:瞧瞧和他同时代的贾谧那到处招摇的样子;再瞧瞧家世比不上卫玠却依然被粉丝们砸得满车鲜花水果的潘安;再看看卫玠,才能了解他的谦退。
卫玠对于生命的本质是悲观的,所以这个看透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曾经说过,如果有人事情做得不够好,那么就宽恕他,如果有人冒犯了自己,就对他说道理。他是一个终身没有大喜大怒的人,也是他的时代那些张牙舞爪的中朝名士中的另类。卫玠不仅得到了男人们“卫玠谈道,平子绝倒”的称赞,也得到了少女们的追捧。山涛的儿子山简在卫玠的妻子去世后,迫不及待就把女儿嫁给了卫玠,然不顾那时候卫玠正带着老母狼狈地从破败的洛阳逃难去武昌的王敦那里。
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卫玠的淡然是忽视传统的勇气,也是内心的坚持,更是一种贵族式的矜持。那已经不是竹林时代强调个性,与主流作对的武器,他是真的觉得那不重要,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推却了一切做官的邀请,实在推辞不了的时候,才在怀帝永嘉年间,在刘渊、石勒就要推翻晋政权之前,做过太傅西阁祭酒、太子洗马。太子洗马理论上是个重要的职位,相当于东宫图书馆馆长,在太子太傅、少傅常为荣誉虚职的时候,太子读书有不懂的问题大多会询问太子洗马。在正常的年代,太子洗马该是太子党的官方称呼,也是太子登基之后辅佐执政的中坚力量。只是在当时,他这个太子洗马恐怕就真的是个“弼马温”差不多的职位了。“太傅西阁祭酒”是给太傅司马越做参谋的官,以卫玠的敏锐清淡,自然看出了司马越把王导他们派到江南去和司马睿搞关系,是准备带着皇帝和一朝廷的官卷铺盖跑路。因而很快他也带着母亲渡江去武昌投奔他的好朋友谢鲲去了。
卫玠的生命在这次渡江之后接近了尾声。让贵介公子主持一家仓皇的逃难实在有点为难文化人。况且卫玠又是个体弱的文人,在武昌还未缓过气来就被精力旺盛的谢鲲拉着辩论了一晚上。卫玠看此时屯兵武昌的王敦不是个厚道人,还未安顿下来,又决定往南京去投奔王导。辗转奔波,又有源源不断慕名而来拜访他的人,还没到南京,体弱多病的卫玠终于一病不起,留下一个“看杀卫玠”的传说。
这个总是对人温和宽容的人,大概很不会拒绝江南名士们的拜访。只是,无论多么热闹的场景,他恐怕总是寂寞的。他没有把寂寞告诉过任何人,除了江水:“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是他在江边,面对着如斯而逝的江水的喃喃自语——这样茫茫的江水杳然东逝,让人不禁百感交集。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面对着这同一条江,只是,谁又能宣泄得了心中这些感情?
中国人,从自然中发现心灵的回响虽不能说从卫玠而始,但一定是从卫玠开始变得如此深情。他看见天地四时亘古不歇的流转,也看到自己的渺小,看见朽坏转瞬即来,但依然想留下可以与山川江水共存的东西。如何能够不百感交集?
后来的初唐诗人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看到山川似旧时,却已经朝代更迭,几经沧桑。他大概想起了卫玠的这一句话,于是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