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三年,朴素的北方少数民族蜂拥而至,占领汉人们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首都洛阳。谢鲲无奈之下,与他的好朋友们做出了一样的选择,渡江,去南方。
过了江的谢鲲首先投靠了在武汉有军队的王敦,他们少年时候在洛阳的沙龙里有些老交情。但很快谢鲲发现王敦对于糊里糊涂就当上皇帝的司马睿很不服,也想弄把龙椅来坐一坐。司马睿也对王敦不放心,想用刘隗和刁协都督青、徐、幽、平四州军事,对抗王敦占领的荆州。长江上游的王敦当然受不了下游有人要断他的路,想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除掉不听话的小皇帝。
借口很快就有了:清君侧。有了借口再有名人的支持,王敦就可以出发了。这个名人,自然就是谢鲲。
谢鲲决定仔细想一想。他可以不管不顾随便王敦去闹——这也的确是谢鲲年轻时候的风格;或者是卷铺盖再往下游去投奔别人——像卫玠曾经做过的那样。不过和统一的国家同岁,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国家再次走向分裂的谢鲲忽然发现,儒家那些往死里委屈自己的信徒也有他们的道理:自我牺牲换得社会的体面秩序虽然不够“酷”,但却是保持安定团结的最好方式。于是,在他的中年,谢鲲忽然决定老老实实地承担一回社会责任。他得说王敦几句:
刘隗、刁协都是城狐社鼠一类的人物,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抱头逃窜了,用不着你带着这么多兵浩浩荡荡地杀将下去。你要是在祭祀的场所为了捉老鼠狐狸就放火放水,可不是为民除害,这是破坏社会秩序。
王敦真心火大:不指望你高唱凯歌好歹你也说一句“您做得对”吧!这么一通废话,岂不是让我自讨没趣另找理由出兵?气愤的王敦决定把谢鲲赶到豫章去做地方长官,想想又舍不得:等哪天再找个理由去掐司马睿,也还得这位名人点头帮忙啊。不过最后他没想出来什么别的招,还是用蛮力逼着谢鲲和他一道杀到南京去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是书生的困境。管你这个书生如何风流倜傥才冠京华。
王敦在南京充分暴露了他敌视文化人的本性:周顗和戴渊因为不愿意做他给的官都被杀了。周顗是谢鲲一个真正臭味相投的好朋友:他们都喜欢脱了衣服喝酒,想到什么说什么,有赤子之心。王敦杀周顗的时候谢鲲不知道,知道之后悲恸万分,像是自己死了一回,对王敦也痛恨至极。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谢鲲在痛恨之余,只能更深彻地认识到那个书生的困境——名声和个性都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但它们只给他带来了灾祸,却没有能够救得了他的朋友。在这个世间风云变幻的时候,谢鲲自身难保,却开始了对整个人生的反思。也正是这时候的风云变幻,让谢鲲的反思显得鹤立鸡群。
王敦在南京,百官噤声。没人敢说他的不好,更别说劝诫。连皇帝都只能指望他撒完了野赶紧回他的荆州去,别把他这个皇帝罢免了就谢天谢地了。因为大家都明白,王敦要保持强悍的军事优势,他就不会让出荆州。不让出荆州,他迟早就得回去——因为他没有心腹去替他镇守。南京,迟早是要还出来的。因而王敦在南京不讲礼数,甚至不朝见皇帝,所有的人也就都睁只眼闭只眼。
只有谢鲲站出来了。他撩妹的勇气这时候让他犯颜直谏。他对王敦说:你还是去朝拜一下皇帝,这样才和你的不世功勋相称。要不然,人家要说你的坏话。你要是去,我陪你。
王敦不愿意,他不傻,知道自己一进宫一定被捉起来。和战乱时代的所有将领一样,王敦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部队。连谢鲲主动提出来做保镖也不予考虑。不仅如此,王敦还放了一句狠话,“我就算杀了你们这几百个名人,我也照样是王敦,谁敢说我的坏话?”
这个故事很快传了出去。大家对这个曾经的“洛阳坏小子”的观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称赞他的勇气,还为他感到担心。但是很快,大家的担心就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庆贺:王敦回武昌去了,并且带走了谢鲲。
四十出头的谢鲲因为不讨王敦喜欢而终于有机会去做他的豫章内史。玩世不恭的少年忽然转向,开始走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路子——他勤于政务,清正廉洁,百姓爱戴。只是谢鲲的转变并没有带来一个大家所期盼的“大团圆结局”:没有多久,谢鲲就死在了官任上。
有意思的是,谢鲲死在湖北,墓却在好几年之后移葬南京。现在南京的六朝博物馆还可以看见谢鲲的墓志铭。史书上说,王导觉得这样一个风流人物葬在满是蛮夷的荆楚可惜了,于是力主移葬。但我倒是以为,王导也许和谢鲲心意相通,南京,是一个对谢鲲太重要的地方。那次南京之行是他的脱胎换骨:他开始承担责任,开始自我约束。那些从前与轻浮相伴的勇气终于洗去浮华,变成一柄明亮而锋利的剑,去披荆斩棘,去做对的事情。谢鲲的成熟来得虽然有些晚,但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