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朵朵转过脸来,用不加丝毫掩饰的目光看着沙威,问道:“你去过北京吗?”
沙威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我就去过省城,我在那里念的体校!”
“有机会一定要去,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很大,五彩缤纷!”
沙威点点头,说:“等你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吧!不管在哪里,有你就有笑声。”
杨朵朵背着手,走过一间间教室,沙威跟随在她的身后,手里托着那个对他们有着特殊意义的篮球。
吴桐把马建设和杨胜利同时请到了学校,说是要开考前家长动员会。但这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杨胜利给她打了招呼,表达了对杨朵朵和马卫国成天混在一起的担忧。杨胜利的话说得比较委婉,“现在临近高考,时间紧迫,孩子们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如果因为其他事情影响了学习和高考时的发挥,会耽误一辈子的前程”。吴桐心领神会,按照杨胜利的暗示作出了今天的安排。
杨胜利很了解女儿的个性,如果直接干涉她与同学的交往,只会适得其反,让她跟马卫国走的更近。他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可以间接而有效地解决这个麻烦。
教师办公室里,杨胜利一副盛气凌人、曲高和寡的样子坐在桌子的一端,让人看起来倒像是他在给吴桐和马建设训话。吴桐看了一眼杨厂长,刚要发言,杨胜利却抢先开口了,一副领导给下属们做报告的姿态。不管在什么场合,面对比自己身份低的人,他都习惯于牢牢地把握主动权,将局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尽管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杨胜利的表情依然和蔼可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未来的主人翁,学校和家长在教育上要相互配合,相互监督,做家长的更得以身作则,给他们良好的引导,所谓‘言传身教’吗!”说到这,他看了一眼马建设,马建设一言不发,低头抽着闷烟。杨胜利皱了皱眉头,马建设这副油盐不进的消极态度让他有些不满,摆明了不给自己面子,他当即决定敲打一下马建设。不管在什么场合,领导的权威都是不容冒犯的!
“我知道学校这次把咱们两家叫来,是欠考虑的,这不是一下有对比了吗?朵朵这孩子从小懂事,品学兼优,当然也不是说你们家孩子就不如她……对了,叫啥来着?”杨胜利记得马卫国的名字,却又佯装忘记了,这样才能显示出他身为领导高高在上的地位,小人物在他的记忆里是留不下痕迹的。
“马卫国。”马建设阴沉着脸回答。
“嗯嗯,对,这样比较不好,不能给孩子压力嘛!”杨胜利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们两家的孩子最近走得比较近,从先进帮助后进,学习上结对子、一帮一的角度看,这是好事,可以共同进步嘛!也是发扬同学之间团结互助的意识,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可是,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主要是贪玩。这样下去,不仅马卫国的成绩得不到提高,还可能拖了朵朵的后腿……”
马建设剧烈地咳嗽了一下,抽烟呛着了。杨胜利没有停下来,继续他的谆谆教导,重心长地对马建设说:“老马呀!在厂子里你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但是这我要批评你两句,厂里的事儿是大事儿,孩子的事儿也不是小事儿,要两手抓嘛……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
马建设艰难地点着头,内心却无比难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
晚上,马卫国刚刚踏进家门,马建设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把马卫国打傻了。马建设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离杨厂长的娃远点儿!”
家里响起马建设雷鸣般的鼾声。马卫国坐在床上,还在生闷气。窗玻璃上“当”的一声,有人在向他家的窗户丢石子。马卫国爬到窗前向外张望,杨朵朵正站在楼下,背抄着手冲他微笑。马卫国心中一阵狂喜,连忙下床穿鞋,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杨朵朵推着自行车,和马卫国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路灯就像一个粗心大意的卫兵,睡眼朦胧地投下一片黯淡的光辉。杨朵朵得知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之后,跟杨胜利吵了一架,甩门出来找马卫国。她是杨胜利的独生女儿,母亲早逝,对这个聪明的、漂亮的掌上明珠,杨胜利除了溺爱没有别的选择。不管她如何任性,如何顶撞自己,杨胜利都无可奈何。
“知道今天开家长会的事儿了?”杨朵朵问。
“嗯!”马卫国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他甚至要感谢今天的家长会,否则杨朵朵就不会这么晚跑来找他,他就没有机会和杨朵朵像那些谈恋爱的男女一样大半夜的轧马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次的风波也会像马红梅怀孕的事情一样,拉近他和杨朵朵的距离。
“别理他们,咱们该怎么处还是怎么处!他们这些大人,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根本不了解我们。屁事没有,他们却以为是天大的事,大惊小怪的。他们越是干预,我们越不甩他们,玩咱们的!”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随着高考的临近,大家都窝在家里备考,周末的校园安静了许多,教室里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墙上贴着一行大大的红字——离高考还有21天。——捣蛋三人组加上杨朵朵还在教室里流连,不过每个人都惘然若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马红梅出嫁前送给马卫国一把吉他,让他好好练习,将来好圆自己的音乐梦。马卫国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琴弦,练习弹奏,面前摆着一本《吉他弹奏入门》的初级教材。扒拉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马卫国索性放下了吉他,像其他人一样发呆。
马卫国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圆珠笔,在本子上很认真地画着什么。杨朵朵撇了一眼,看到本子上写着“BEYOND”,随口说:“还在听BEYOND呢,刚出一乐队叫黑豹,特好听!”
马卫国头也不抬地回答说:“这是BEYOND演唱会的门票,我带你去香港看。”
杨朵朵“嘁”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说:“好啊!”沙威恰好从教室窗前走过,杨朵朵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一脸幸福地目送着沙威的背影远去。
马卫国埋着头继续画他的演唱会门票,根本没注意到杨朵朵的表情,嘴里非常坚定地说着:“一定能!”但杨朵朵压根没听见,她的心里有只活泼可爱的小白兔在跳跃着。
杨朵朵正要起身离去,马卫国问道:“你现在不听BEYOND了?”
杨朵朵一边朝外走一边回答:“听腻了,换换口味。”
马卫国端详着手中画好的门票,觉得还欠缺点什么,嘴里说着:“喜新厌旧,我永远忠于BEYOND,永不背叛BEYOND!”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杨朵朵已经没了踪影,他用目光询问四化和铁头,四化和铁头耸耸肩、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杨朵朵干嘛去了。马卫国惘然若失。
学校的围墙外,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沙威正在等着杨朵朵。杨朵朵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挽着沙威的手臂,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小鸟依人般地走向远方。
随着日历一页页翻过,高考一天天临近,“”彻底垮台了。不仅是杨朵朵脱离了组织,四化和铁头也被父母拴在家里复习功课,只有学习成绩垫底、高考毫无希望的马卫国被放任自流,还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闲逛。
实在找不到去处的马卫国不知不觉又游荡到了城乡结合部的铁头家门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铁头正坐在窗前复习功课,额头上汗津津的,解题解得头昏脑胀。他隔着窗户看到了马卫国,神色疲惫地摇摇头,指着院子里正在晒衣服的铁头妈妈。铁头妈妈回过头,一张漠然的脸望着马卫国,马卫国很识趣,做了一个敬礼、表示不打搅的手势,灰溜溜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马卫国又遇见了四化的爸爸,一身典型的工厂技术员的打扮,背着重重的仪表箱。他远远地看见马卫国,把他叫到自己面前,说:“卫国啊,都要高考了,你不复习还到处溜达呢!要抓紧了,我特意从城里把四化姐叫回来辅导他功课呢,你最近就别打扰他了!”
马卫国“哦”了一声,低头走了。他想去找杨朵朵,可杨朵朵最近行踪诡秘,总是不在家,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马卫国猜想是杨胜利找了个僻静的所在,把杨朵朵关在那里备考。他没有回学校,去了那里会觉得更无聊。他独自一人爬到了一栋厂房的楼顶上,枕着书包、躺在水泥楼板上看着落日的余晖,品味内心的寂寞与忧伤。马卫国很清楚,高考对自己是一道越不过去的门槛。既然考不上大学,未来又在哪里?他心里一片茫然,没着没落的。
光线一点点地黯淡下去,马卫国觉得自己心里的阴影就像傍晚的天空一样在渐渐变得浓重。他忽然想起一本很经典的外国小说的名字——《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虽然他没有看过这本书,也不知道作者的本意是什么,但他觉得这个书名倒是非常契合自己目前的心境。他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风中飘荡,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他想要落下来,找一个坚实的立足点,但他太渺小了,小到微不足道,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就能将他托向天空。这种轻飘飘的、茫茫然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马卫国还是没能学会弹吉他,一个人吹着口琴,单一的《再见理想》的曲子在高高的、空旷的厂房楼顶上回荡。一只不知名的孤独的鸟在空中盘旋,似乎被《再见理想》的旋律吸引着,不愿意离去。马卫国专注地看着那只自愿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孤鸟,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画好的两张BEYOND演唱会门票,拿起笔一张写上自己的名字,一张献给杨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