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头疼般停止了许久的时倦忽然迈步,动作极为突兀,与刚才掩住面容按揉眉心的姿态彼此简直像是互相属于两副躯体,偏生他移动得很快,一点也不受古怪动作的影响。
躲在人群里偷偷窥视的死士几乎想要放下紧握机弩的手,去擦一擦眼睛,才能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
又不是木偶,人的动作怎么会那么奇怪?
那叫做时倦的少年毫无征兆地行动,令死士心内一惊,几乎要立刻掏出机弩将他扑杀。但他观察了一会儿,却逐渐放松了机弩的悬刀,不再将此刻视为绝杀一刻。
因为时倦并未折返回九大主殿,而是往人烟更少的方向走去。他的态度,便从抓紧击杀,变成了默默跟随。
死士担任刺客,是奉了死令,为了达成任务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可谁人不贪生?可以活下去完成任务的话,当然是活着的好。
他知道这次要杀的少年身份殊异,杀了之后只怕自己终究在劫难逃。所以只要确保能杀,哪里其实都差不多,即便人多眼杂之处也可下手。
可少年现在的行动,却似乎是在逐渐增加死士存活的几率,他自然是要默许的。
死士早在行动之前,就把玄庙的许多地方记忆下来。越走,心中越是暗暗庆幸,因为他知道,这少年是越走越偏了。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刚才这少年也是不知做什么名堂,胡乱行动,偏离主殿倒是幸运,结果他却闯入了玄庙大稷所在的无相阁。害死士也只能在外等待,不敢妄动。
好在他终于还是出了来,现下又是没头苍蝇般乱转,不知要去哪里。
但死士却没有失去耐心,相反给予了更大的纵容。
因为时倦所走的路线,愈发人烟稀少,从还能零星见到几名香客,到一个人影都无。简直是把命打包好了送在自己手里。待杀了他之后,不定还能从容逃出天命畿。自此自己也是一方传奇,跟无生榜上那些,也能拿来比一比了吧。
少年终于止步,停留在了一个偏僻阁楼外。左右看看,确认过四下无人,面上露出一抹窃喜,放心地道。
“果然没人,幸好这次找对了地方。嗯,我还来早了半个时辰。”也许是真放心,这小子居然说话也响了起来,死士不必刻意倾听,也是一清二楚。
他来这是与人有约?难怪刚才会乱走。是跟谁有约,要约在这么个偏僻所在。
却听得少年幽幽一叹。
“唉,皇子妃也真是的,早就是大汗淋漓,互相顶撞的关系,还这么腼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相见都这么难。”
——什么!这小子……居然跟那位郡主有私情?
命宫的凰主有三子一女,长子与龙家嫡女自幼许了婚约,是为命宫的第一位皇子妃,佳偶天成,羡煞旁人。
龙家也是贵为四姓门庭,那位嫡女自小被封为郡主娘娘,后来更许给大皇子,一身尽得三千宠爱。可说是天命畿内最尊贵的姑娘之一。怎么会被这小子……
但看了少年的面容,却又觉恍然。以这绣花枕头的相貌,倒是也没毛病。加上龙时两家的交情,他们算得青梅竹马,这也说得通。
那小子刚才说,还有半个时辰?
呵呵。
死士几可想见那来早已许人,却仍不顾世俗目光来私会情郎的高贵郡主,见到自己偷情的爱郎尸身时,又是惊骇又是彷徨,又痛不欲生的复杂表情,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冷酷微笑。
我今日,还真是要成为传奇了!
死士心情激动,握紧怀里的机弩,蹑手蹑脚,又轻巧地踏上了阁楼。
他见到少年的背影出现在阁楼二楼之内,室内无光,昏暗至极,果然是偷情的好地方。但也造成他仅能从影子判断位置。
死士屏住呼吸,将动作放到最轻,他知道机会从来都不会太多,哪怕面对的是这也的对手。
室内昏暗,房门即便只打开一条缝,也很可能惊醒里面的暗杀对象。
房门轻轻打开,机弩恶毒的锋芒,瞄上了后脑。
很幸运的,可能因为紧张,时倦毫无察觉。
着!
弩箭破空,将少年的身影射倒在地!
死士心中狂喜,忙上前察看死状。
进房没几步,忽闻耳际风声刮过,死士大吃一惊,好在是他反应迅捷,急忙偏开了头,刚觉眼前一条长长黑影在眼前闪过,脑侧却受到重重一撞,砸得他天旋地转,耳畔掀起巨响。
像是要响彻整座阁楼的巨大钟声,灌入他的耳中。
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有从极静到极响的变化,令他失却了方寸,仍在魂飞魄散间,手上一痛,机弩却飞了出去。
继而膝窝一软,身上数处吃痛,来人劲道居然不小。
他反应过来,看到的是手里拿着一条绳索,正准备将他捆缚起来的时倦。
——这小子!
死士这一刻终于看得清楚。
这阁楼是个杂物间。
远处他用机弩射倒下的,是披了时倦衣裳,用烛台和木人桩堆砌起来的假人。
砸他的东西,是一口废弃的大钟,已不知道在这悬了多久。一开始他躲开的自然是现已落地的钟杵。时倦是先后朝他投掷钟杵再推动巨钟,待他躲避前者时,却让这口大钟撞了个正着。
砸得他头破血流。
还敲响了大钟,就算这阁楼再偏,还是会有人赶来的。
而他趁着自己慌乱,再来把自己捆起来。
死士本来的算盘全数落空,怒气不受节制狂涌而出。
“小鬼你找死!”
少年始终忽略了一点。
这刺客的确不是玄者。
然而死士一攘臂,却将练成了天问篇的少年直接甩飞了出去。气力大得令人费解。
——武者!
两人的打斗根本就称不上战斗,连打架都不算。死士一个照面就将少年按落地面,之后就是一面倒地将少年按在地上捶打,像是打一只任人宰割的沙包。过程里没遇到半点反抗。
少年不愧是四姓门庭子弟,气机很是不弱,但全然没学过怎么运用,手脚上的气力能笑死个人。更别提什么战斗技巧,活脱脱就是个书呆子水平。
可少年的气机却是出人意料的悠长,打了他半天,伤势却不见得有多重,血都没吐一口。
玄庙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死士知道用双手,恐怕无法快速终结这小子的性命。
殊不知少年的思绪也是投到了同一处。
他,也还没放弃。
两人的目光俱都投到地上的机弩上。
可在身体能力上,早臻青鳞境的死士,是时倦所无法战胜的。果然死士将时倦一把丢了出去,继而返身夺回机弩。
那狞恶的锋芒再度对上从地上爬起的少年。
死士感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呼吸急促,手指已摸上了机弩悬刀。
而与他形成了强烈对比的,那必死无疑,走在了人生绝路的少年,目光却是镇定而幽深。
静得怕人。
仿佛与身周的黑暗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死士几乎怀疑执掌生杀大权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正被夺命利器瞄准的少年。
妈的,装腔作势!
他强自镇定下来,机弩瞄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时终于要——
在万籁俱寂的空间里,死士不知是否幻听,听到了某种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岁月无尽。”